對我來說,羅苡珊《雪水消融的季節》實在是一部難以評價的紀錄片,以下心得會參雜許多私心與自我詮釋,但至少我可以先說一下為什麼我會想看這部紀錄片,因為它紀錄了「被留下的人的感受」,這是引起我好奇之處。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劉宸君與梁聖岳到尼泊爾登山,卻遭遇風雪、受困洞窟,最後劉宸君過世,而梁聖岳活了下來。兩人的密友羅苡珊,為了探究劉宸君留下了什麼,以及紀錄留下的人是怎麼過活的,而拍攝這紀錄片。
技術與誠意
這部片集中出現的角色可以算是三個,一個是無所不在、靠著過去錄音、影像與文字出現的劉宸君,一個是與劉宸君一同去登山、最後倖存的梁聖岳,還有當初沒陪著他們一起去、但拍出這部紀錄片的羅苡珊。
想先提一下整個觀影的感覺,這部片子給我的觀影感覺不大舒服,不過並非內容問題,而是技術的部分。因為這部片拍攝的主要方式是羅苡珊手持相機錄影,老實說鏡頭有點晃,相機對焦的速度又很慢,看久了會讓人頭暈。
這些技術上的缺失,在某方面而言是雙面刃,雖然必須說我看完後生理上有點不舒服,但也必須說,羅苡珊也展現了自己的毅力,在如此克難的情況下,仍願意記錄這一切,並在最後剪輯成一部作品。而這種毅力本身就展現出超越技術的誠意。
雪的聲音
整部片基本上可以分成羅苡珊去尼泊爾前與之後。但開端的場景是羅苡珊穿著一雙鞋,走在雪地,不斷發出雪摩擦的聲音。(我們後來可以得知,那應該是劉宸君的鞋子)。
我時常忘記雪是有聲音的,雖然雪可以靜謐地降下,但也可以一邊降下一邊刮起狂風,甚至人走在雪地上時也有破雪的摩擦聲──換句話說,每當風聲或破雪聲出現時,那就代表雪開始給了人們麻煩,這也是這部紀錄片的開頭,暗示了整場不幸的開端。
在台灣,欲言又止的傷痛日常
在前半段,羅苡珊和梁聖岳一同去登山、去海邊,日常相處。他們拍攝自然景象本身,也拍攝他們在自然之中、在梁聖岳家中對話,還有回憶劉宸君的場景。
沒有人哭,大家就只是說話,只是有時會停頓很久,欲言又止,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精確的字能表述自己的感觸,或是因為覺得有些話不該說出口。
在話語之外,最重要的是信,羅苡珊讀著劉宸君寫給自己的遺信,劉用紙筆撰寫的當下,已經有了自己可能無法離開的覺悟,也深知這些信可能無法傳遞給對方,於是劉所有的書寫都返回自身,他寫那些信是為了自己,為了告解,為了給自己一個想把信交到對方手上的生存執念,也為了赴死做準備。
不知是幸或不幸,羅苡珊最終收到了這些信,劉宸君在洞窟內撰寫的東西被保留了下來,在最後編輯出版。
但留下來的梁聖岳則是將自己之後寫的東西都回收了。
我想到二二八與白色恐怖時,家屬時常焚燒犧牲者的日記與遺物等,導致後世要研究時困難重重,我們無法責怪他們,只能感到遺憾,因外在有更巨大的壓力在壓迫著他們,逼他們忘記痛苦。
而聖岳拋棄所寫的文字,我覺得原因某方面而言有些相似,只是壓力並不來自於外在,而是內在:那段尼泊爾登山之旅成了巨大的創傷,他只要觸摸就感到痛,為了面對,他必須書寫,以便銷毀那些經歷。也因為太痛,所以必須堅強,所以欲言又止。
但聖岳無法回答的空白,逐漸結成羅苡珊心中的冰山,她想要知道真相。她詢問梁聖岳願不願意一起回尼泊爾,梁卻不置可否,但欲言又止的背後,其實就透露出他現在不想、甚至無法再去的狀態了。
於是,羅苡珊在疫情時毅然決然獨自搭飛機去尼泊爾,重走一次他們當年的路線。這次只有她自己一人,不過有僱用嚮導,季節也不同,看起來天氣雖然寒冷,但也不到當年那麼危險。
在尼泊爾,留下的記憶與物品
當羅苡珊重新走過當年劉宸君與梁聖岳走過的路線時,她遇見當年曾招待或遇到過兩人的當地居民,且對方樂於分享當年的記憶,甚至是他們遺留的物品。
對我來說,物品是一個關鍵,在這數位時代,我們很容易忘記數位的東西如果沒電或損毀,就很難再救回來。比如像是手機或數位相機這類東西,在冰冷的地方,電池消耗速度會相當快。
當我看著影片中的山景時,我其實有意識到這些景色很難拍,作者凍僵的手很難操作相機,且相機很快就會沒電。而手機雖然可以快速打字,但在冰冷環境下一直使用手機,不要說手指可能撐不住,手機本身也會很快沒電,導致對外失聯。
而當所有可以使用電力的設備都無法運作後,能仰賴的就剩類比時代留下的東西。
就像底片相機有許多是不需要電池的,紙筆也是,那是他們可以留下訊息的最後方式,這方法很原始,更難以確認事發經過的細節,但我們也只能在那巨大的空白中,憑藉的那少少的文字,試著揣測這一切。
羅苡珊憑藉這些揣測的線頭,以及留下的其他紀錄,找到那些村民,用那些村民的話語勾勒出更多的細節。直到最後,他到達洞窟前,那時的洞窟已經不是天寒地凍,雖然有樹葉結雨淞(代表氣溫很可能也在零度附近),但至少水還在流動。
那裡就是終點了,也是一切的起點。被冰霜覆蓋著的山,此刻流水潺潺。
羅苡珊進入洞穴中,看到水流經的岩石上有一隻殘存的襪子,光是看著那隻襪子的細節,上面似乎還有蟲卵與其他東西,就可以想像劉宸君和梁聖岳那時的日子可能有多可怕。
羅苡珊說,她最後沒辦法在那裡待下去,只能離開。我原本以為她可能會在去找梁聖岳,談談這趟旅行。結果影片最後沒有紀錄這部分,而是她穿著台灣的藍白拖,搭配襪子,在雪地上行走。
結論:藍白拖與雪地
我在看完整部片後,覺得羅苡珊似乎找到了某種能填補心中空洞的答案,某種能融去他心中凍雪的事物。那答案難以言明,僅為我的個人揣測,但若要我說的話,或許答案就藏在影片的最後。這裡想詳述一下收尾的場景,讓這篇心得做個結束。
羅苡珊穿著襪子與藍白拖,在雪地上踩出平坦的橫紋腳印。藍白拖當然不適合雪地行走,既不保暖也沒抓地力。雪聲是危險的,而最後那行走的雪聲,或許也是某種疑問:接下來我還能去哪裡?
但這同時也暗示著答案,我們能想像,只要再有一場雪,或足夠大的風,那些腳印也很快也會消失。當我們到一個不熟悉的異鄉時,我們難以在那存活,或許命運注定我們在那裡死或消失,然而在雪繼續降落並覆蓋腳印前,我們還存在,還在繼續前進。
只要繼續前進,只要命運允許,我們會到達一個我們可以活下來的地方。
有時,那地方會是新天地,但也有時,那地方名為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