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智傑是出道相當早且近年來頗受到矚目的青年詩人之一,雖然在2012年,他便出版第一本詩集《深深》,不過近年來受到注目的原因,主要仍是他第二本詩集《小寧》(2019.03)將政治與抒情結合相當好;相對而言,他同年出版的第三本詩集《野狗與青空》(2019.11,以下簡稱《野狗》)似乎關注度不那麼高,但我讀完《野狗》後,發覺這本詩集大有可觀之處。
要理解《野狗》這本詩集,還是得先從《小寧》說起。《小寧》時常以敘事者我向「你」(小寧)傾訴的你我體抒情,使讀者容易帶入敘事者我的情感,又透過詩句之間的敘事,在一段段的詩句中推演情節,使人理解這首詩背後指涉的情境與議題,同時在詩的抒情、良好且容易入門的讀者閱讀效果,以及詩人本身想處理的議題性取得一艱困而接近完美的平衡點。楊智傑迴避了前輩寫政治詩時的失手,沒有使詩淪為口號,使其美感與感動人心的能力都消失,這是《小寧》受歡迎的原因,也是它傑出之處。
有趣的是,《野狗》的美學可說是與《小寧》完全相反。在敘事角度上,《野狗》大多使用第三人稱,即便使用第一人稱也極少有敘事者我向「你」傾訴的角度,這使得敘事者與讀者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也使抒情成分降低;再者,《野狗》中每首詩的段落之間大抵上少有邏輯上的連結,更不用說情節的推演,而是靠著排比與詩的音樂性維持連結;最後,在《小寧》許多詩中展現的議題性,到了《野狗》中也幾乎消失。
要理解《野狗》的詩作是不能靠社會脈絡的,也因此其理解難度比《小寧》高上不少,如楊智傑在後記中所言:「這是本屬於極少數人的詩集。可以說,幾乎是僅屬於你我的一本詩集。」我認為《野狗》的美感有一詞可以形容:「無理而妙」。洛夫曾經說道:「從中國古典詩中,學到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就是所謂的『無理而妙』的觀念……就是表面上看起來不合常理,它扭曲了事物之間正常的關係,從一個散文的眼光來看,就是不通。詩的表現方法,是要突破人為的關係,超越知性的邏輯。」 (註)
當然,洛夫講的是他與其他創世紀同仁的超現實主義詩作,那些晦澀難懂、語句繁複的詩作與楊智傑的詩有很大的不同。《野狗》內詩作在文字上的一大特色是語句簡單,大多詩約20行內,少有長詩,詩句也沒有複雜的文法、特殊的長句或罕用字,而僅是名詞的排列、形容詞接名詞,或者名詞接動詞。奇特的是,詩人讓性質不同的詞彙接在一起,便能使詩句產生閱讀上的奇特詩意,正如洛夫所言,「扭曲了事物之間正常的關係」。
為何楊智傑會選擇在《野狗》內使用這樣的方式來寫詩?他在後記中寫道:「第二本詩集《小寧》完成時,身體內大多數聲音告別了我,像一座乾淨的廢墟。」聲音在此或許是指涉屬於《小寧》的敘事方式。然而,直到有一次楊佳嫻老師邀請楊智傑去清大演講,他講著自己的創作經驗,我才比較知道理解《野狗》的方式。當時楊智傑講的詩是〈紅葉〉:
葉脈——回音的大雪停止
肉體的街上
放棄心的旅者深入秋夜
菌類的聽覺:山谷優雅擴張。
四頁草虛構年輪,黎明是眼睛的早市
手風琴
光芒片片的蝴蝶
風之心,起火的硫磺
溫泉的下午
落在手臂上的水滴,一個男孩
在父親死去的黃昏洗頭
明月當空,行走的衣服下是肉身的蟲
戀愛的僧侶
內心的符文靜靜發亮
那時楊智傑演講的詳細字句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但他提到,這首詩是他在紅葉見到的景象,他看到一些風景,他有種特殊的感覺,於是那些感覺化為字句,寫成了詩。
這首詩如前述所言,沒有什麼情節推演,每一段就像是蒙太奇電影的一個片段閃逝,要理解這樣的詩,我們應該以一種幅輳式(converging)的方式來組合這些片段,將個別片段排列,試圖聚集找出中心,只是這裡的中心並非特定意義的詮釋,而是與敘事者站在同一個中心,重新體驗這些詩句背後的、平常時刻的魔幻體驗。
比如第二段:「菌類的聽覺:山谷優雅擴張。」菌類生長於地底,甚至能遍佈整座森林,詩人僅用一句「聽覺」,就讓我們聽到風吹拂時的林濤,從一點擴張到整座森林乃至整個山谷。而在紅葉這地方,他還感受到了更多的魔幻時刻,遍佈在此詩的各段,等著我們去想像、深掘。
在《小寧》中,詩人展現詩如何與現實的痛苦對話,使其扣人心弦;而在《野狗》中,詩人展現詩如何引領人超越現實,看到平常生活中難以看見的魔幻體驗。只有當人心清澈如「乾淨的廢墟」時,我們才能從殘骸想像出最美的詩意。
最驚人的是,這兩本完成度極高的詩集,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註: 艾農,〈詩的跨世紀對話:從現代到古典,從本土到世界——洛夫V.S李瑞騰〉,《創世紀》第118期(1999.03),頁56-57。引自解昆樺,《臺灣現代詩典律的建構與推移:以創世紀詩社與笠詩社為觀察核心》(臺北縣:鷹漢文化,2004.07),頁207。
原刊載於《歪仔歪詩刊》No.19(2021年10月),可在此購買:https://www.ruten.com.tw/item/show?221437719278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