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0月29日 星期六

林燿德短篇集《惡地形》心得

其實我對林燿德這作家並沒有什麼太大的第一印象,第一次會知道他,是因為別人板上有一篇楊照為他寫的訃文(http://city.udn.com/78/3793833),除此之外,便是朱宥勳的「惡觀系列」對林燿德的致敬。我對這名字好奇了許久,正巧最近想借書來看,於是便借了他的短篇小說集《惡地形》。



老實說,看完的感覺就是無感,對,就是那種進不去故事裡的感覺。 



我想或許是我選錯文類,因為林燿德最有名的是詩,其次散文,而我居然是從小說開始讀。但林燿德的小說其實並不差,他也在小說上面拿過不少文藝獎,如此說來,究竟是什麼問題讓我無法融入他呢?



首先,林燿德在文字上的功力毋庸置疑,這點我很確信。我很少看到有人可以近乎抒情地把景象描寫得那麼好,有一篇描寫東北731的慘況的故事(似乎叫「白惡魔堡」?),我在吃飯的時候看,結果因為裡面描寫的血腥場面太真實,我差點就吃不下。



但相對於文字,故事本身的架構是很薄弱的,我不懂林燿德的寫作策略,真的不懂。這篇短篇集我幾乎是看到後面才看到幾篇我覺得有情節、結構上安排的篇章(很不幸的我現在手頭沒書,無法把那些篇章名稱打出),看了附錄,那些篇章竟然還是林燿德「早期(學生時代)」寫的小說!至少在我初次閱讀這本書的經驗來說,每個故事的「炫技」意味幾乎都大於「說故事」,我看到的是林燿德放手讓文字自動書寫,描繪出各種奇幻景色,但看起來卻更像個中空的堡壘,沒有基底、沒有架構。(事實上也不是完全沒架構,故事看完,我其實還是可以大概知道情節是什麼,但鋪陳實在太少。)



 我並不討厭這篇短篇集,但也不會很喜歡,或許林燿德的風格就是這樣,在華麗的文字下,我看不見他心裡的想法。

2011年10月19日 星期三

送票機車

  (第一屆台灣聯合大學藝文競賽  小說佳作)



阿家第一次騎那台摩托車上山,是十多年前的事。

他仍記憶猶新,那時他騎著那台125,兩側裝著綠色的布袋,到山腳下的鬧區。在那條大街上,左側、右側都是兩、三層樓高的平房,開著便利商店、冰店、機車店……等民生商店,然後旁邊有一條大岔路,過去,便是火車站了。這裡一向只有區間車會不定時來這裡。一兩台計程車悠閒地攤在站前的空地,把板金烤成明亮的金黃色。來到這裡的人有很多是坐火車來的,作為離開都市到鄉間放鬆的一種方式,但對這裡的人而言,這是他們離開這山腳最簡單、也最難回來的方法。

這鬧區並不長,當這條大路彎曲時,左側會出現一間加油站,那是那些平房的終點,阿家會在那裡把機車加滿油,然後駛上曲折的山路。一開始,平房由路樹及高過人的芒草堆取代,再騎過去,右手邊變成山壁,左手邊變成山崖,那些路樹與芒草堆只能在上面或下面的平坦地方生長,只有那裡才有辦法累積灰塵成為土壤。那些路面常年被砂石車佔據,劇烈振動,排氣管吐出的黑煙充滿惡臭的微粒,就這樣降落到路旁。阿家每次都得穿著薄外套及戴口罩來擋黑煙,即使如此,把口罩拔下來時,他臉上安全帽與口罩之間的空隙便是黑的,像是他為了安眠而戴了個黑眼罩。

然後過了個右轉的彎道後,路會慢慢變直,右手邊的山壁也會越來越緩,此時,阿家便得放慢車速,細細看著右邊什麼時候會多出一條小路,小路一出現便一個壓車騎入。那是條連會車都有困難的狹小道路,兩邊都是雜草堆,一不小心就會消失在群山的草叢中,阿家總得緩慢地騎著。

一開始,底下的道路還是黑色的柏油路,但接下來便會成深灰淺灰的斑駁混雜,夾雜許多砂石,路面越來越粗糙,然後,連柏油也沒了,只剩水泥鋪的簡易幹道,灰白不均的路面成為某種混沌。直到最後,混沌會剎然消失,只剩一堆踏平的褐土小徑。過不久,他就會看到狹窄的小路越來越寬大,直到他到了村落。

村落用水泥鋪地,還築起了以鋼筋水泥築起的平房,總共約六七間,零零散散矗立於山中唯一的一小塊平地上,取代了原來該在這的、以草堆、樹枝或一片片石板堆起來的房屋。但無論是什麼材質,屋內總是靜悄悄、一片黑暗。那些原該在平房上的漆、貼的磁磚早已脫落,每一戶都大門、窗戶大開,乍看之下還會以為沒人居住。

不過在灰色的水泥地上玩耍的孩童否決了這點,他們皮膚黝黑,或許尖叫、或許歡笑,拿磚塊在地上畫圖、跳躍,或者把玻璃珠當珍寶,互相在地上彈射比劃,甚至還會有兩個男孩在地上纏鬥,旁邊一群小孩以山話吆喝。但無論如何,只要阿家一來,這些小朋友就會放下進行的一切,衝向這位理著平頭、留著小鬍子的中年男子旁邊。他們會興奮地用山話喊:「大哥哥,大哥哥……」阿家會從口袋裡掏出幾顆糖果給那些小朋友。小朋友們拿到糖果,馬上把水泥地當彈簧床,蹦蹦跳跳,然後把晶瑩剔透的糖珠含入口中。就算不小心因為哈哈大笑而讓濕答答的糖果從嘴裡滑落,不打緊,小朋友們就撿起糖果,把上面的灰塵吹掉就再含入口中。阿家總是苦笑,不過算了,他相信這些小朋友會如此黝黑,就是因為他們有辦法把吞入肚裡的褐土灰塵轉化到皮膚上,身體仍舊健壯。

阿家喊了幾句山話要小朋友到旁邊繼續玩耍,等小朋友鳥獸散後,他把機車熄火,背起機車兩邊的墨綠袋子,走到離他最近的那間平房。

「阿瓦桑,我來囉!」

他以山話大喊,裡面傳來老年男性的沙啞聲作回應,阿家便踏過門檻,進入屋內。

無論是哪間屋子,只要是白天都不會開燈。阿家往窗外一看,天氣不知何時開始轉陰,但從透過來的微量光線,阿家還是能看清楚屋內的大致景象。牆上,兩枝弓跟幾枝箭以釘子及鉤子固定在牆上,另一邊還有同樣以釘子固定的手飾、頭帶,還以猛獸的牙齒做裝飾。而另一面牆上,以紅、黑為基底的服飾上繡有幾何的動物圖案,地上、角落還放有木刻而成的、幾何圖案的動物像。無論是什麼東西,都覆蓋著一層灰色,阿家不確定是因為屋內太過昏暗造成的錯覺,或是這些物品太久沒被動過。

阿家看向木沙發,那裡有個老人正盯著牆壁發愣,牆上的東西應該是他做的吧。他皺起的皮膚、深刻的五官像是吸飽屋裡的黑暗,黝黑的膚色說起他們歷經多少風霜。

「阿瓦桑,這是你兒子給你的信。」

阿家從墨綠布袋中翻找,拿出一封信給老人。阿家知道老人會中文,因為信封上以正楷寫著「給阿瓦桑」,而裡面的字句也都是用中文寫的,阿家只是基於尊重,才用自己不純熟的山話跟他說話。

老人看了信之後笑了笑,阿家也跟著微笑,再從薄外套裡掏出一疊票券。

「阿瓦桑,要拿票嗎?他們的表演再兩個禮拜就開始了。」

阿瓦桑伸出顫抖的手,抽了兩張票放到桌上,同時從口袋裡拿出兩張紅色紙幣,說:「就當作我用這些錢買的吧,給那些孩子們,讓他們可以過得更好。」

「阿瓦桑,不需要……」

老人打斷阿家的話:「沒關係,我堅持,老人跟小孩不需要什麼錢!」

阿家嘆了口氣,把兩張紙鈔跟票券收到外套內,看著阿瓦桑捏著票券,廣告紙材質的長條紙,細細地翻了翻,找出一個最亮的角度來看這張票券。票券上寫著大大四個字〈原音重現〉,底下則是裁剪過的劇照及活動說明。老人看著照片微笑,但笑容卻沾了屋裡的黑暗而沈重,老人嘆了口氣,吐出沾染到笑容的黑,然後把票放到信封裡,和信紙一起對折收好。

「阿家,謝謝你送信給我,我的兒子什麼時後會回來啊?」

「很快的,他們現在只是在忙而已,等到存夠了錢,一定回來。」阿家露出微笑,只是連他自己也覺得那微笑很敷衍,「那,阿瓦桑,我去給其他人送信了。」

阿家離開了阿瓦桑的家,到下一間房屋,但他知道,就算到其他的屋子內,景象也差不了多少。老人們在黑暗中看著電視,或者安靜地看著牆上那些衣服、弓箭、飾品等等發呆,然後阿家會一一把信遞給他們,同時問要不要拿票。老人們總是那種沈重的微笑,「我的兒子女兒啊什麼時候會回來啊?」然後收過票後給阿家一些錢,說是「讓那些孩子們過得更好」……。阿家總是想問,為什麼老人們的笑容如此沈重,是因為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嗎?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阿家才會在這啊。

阿家就這樣背著布袋,挨家挨戶遞信,同時問要不要票,過了近一小時,雖然墨綠的布袋還是鼓鼓的,但信跟票全送完了。阿家回到機車上,把布袋放好,此時,小朋友圍聚過來,問:「大哥哥你要走啦?」

阿家微笑,點點頭,同時拿些糖果們給小朋友,然後說:

「好了,那我走了,兩個月後再見。」

他對小朋友及村落的房子大力揮手,才離開這個村落。

騎了幾個小時的山路後,他回到山區與都市之間模糊的界線,郊區,在寬大的、以分隔島分成幾個線道的省道旁,四、五層樓高的騎樓就參差不齊地長在路的兩邊。他到了其中一棟騎樓,用遙控器打開鐵捲門,把機車拖進去。鐵捲門裡,所有的空間幾乎都被大大小小的機車佔滿,阿家努力找了個空間,把機車拖過去,踩下支架立起停好。除了阿家的機車,其他人的機車都一樣,一道道蛛網般的裂縫或真的蛛網遍佈機車外殼,每一台都沾滿灰塵油污,從不維修、保養。車庫的牆面原是被漆成白色的,但如今早已被這些油污灰塵沾染而塗成一片灰,讓只裝小燈的車庫更顯得黑壓壓。阿家知道,無論是什麼時候,陽光總是照不進這車庫,他常常想,這些機車是不是見不得光,只能在這灰暗的角落苟延殘喘?

他背起布袋,努力繞過大大小小的機車,然後走到樓梯間,一階一階走上去,到達二樓。無論是哪個地方,原來該刷得粉白的牆面都被某種難以形容的黑斑附著,彷彿生根了。阿家到廁所,拿起肥皂,把剛剛附著在臉上的砂石車的黑塵洗掉,洗了一團團的黑泡泡。沖淨後,他又看了看廁所的牆面,明明貼著磁磚,那些黑斑仍強硬地附著。他拿起菜瓜布,沾濕,拼命地刷啊刷,但怎麼刷也刷不乾淨,他知道的,在這屋裡的所有黑點不可能刷乾淨,因為環境就是那麼潮濕,那麼多灰塵,那些牆面無可避免地總會生黑斑的。

把菜瓜布放回去,他離開廁所,到達客廳。客廳一樣是一團亂,桌上、地上都擺滿便當盒、紙袋、飲料杯等食物容器。阿家打開其中一個便當盒觀察,裡面還有幾根雞骨沒固定好,直接掉到地上。阿家嘆了口氣,拿起垃圾袋,把東西紙袋及食物殘渣倒進去,再把便當盒、飲料杯疊好,拿去洗碗槽洗乾淨後拿到後方陽台分類。

陽台是個狹窄的走道,連兩個人交會都有問題。走道底端便是洗衣機,所有人的衣服就被晾在這,不過阿家轉頭看看鐵欄外,陰濛濛的天空開始落雨了,細細的雨絲在後方的空地積出一層淺水,看來衣服是不會乾了。阿家看著細細的雨絲,瞬間有種幻覺,雨絲成了稻苗,由老天插入地面,只是這些苗不會生長,最後那些只會落入那池透明的淺土層,激出細微的水花後便消失無蹤。

回到客廳,一名理著平頭的黝黑男子坐在客廳沙發上,準備打開一罐啤酒,桌上還有另一罐。看到阿家從廚房走出,他馬上從桌子底下取出兩個乾淨的玻璃杯,把啤酒罐打開,把金黃色的液體倒入玻璃杯內,自己把自己杯內的啤酒一飲而盡。阿家拉個椅子坐下,啤酒先放在一邊不動。

「小瓦,我把信拿給你爸了,其他人的信也給了。」

「他說什麼?」

「還是一樣,謝謝我把信給他們,還有希望你們能回去之類。」

「嗯,還是一樣啊……」

小瓦看著空蕩蕩的玻璃杯,舉起易開罐,把殘存的液體倒入杯內。阿家看他這樣,嘆了口氣,問:

「你們想騙到什麼時候?」

小瓦的手停在空中,楞楞地看向阿家,嘴唇又開又闔,但只發了一個音:

「我……」

「你們的父母也不是沒來過都市,怎麼會不知道我幫你們送信、送票這些行為有多不正常?十年了啊!」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能怎樣?其他人又能怎樣?難道就這樣回到山上增加他們的麻煩?」

小瓦把啤酒罐放下,把殘存的半杯金黃色液體一飲而盡,然後才搖搖頭。

「那片山養不活那麼多人。」

「總會有什麼辦法,你們的祖先不就是這麼活過來……」

「你懂什麼?你在那裡生活過嗎?」

小瓦的雙眼獵鷹般地咬著阿家,阿家知道自己怎麼回答都不對,只好把桌上的啤酒一飲而盡,然後問:

「那麼,最近表演許可申請成功了嗎?」

「還是一樣,唉……」

阿家不難想像為什麼表演許可無法申請成功,當那些穿著西裝的評審坐在評審桌後,看著幾名穿著吊嘎或襯衫的男女們時,首先是『服裝不合格』,再來是『外貌不合格』,最後居然『連樂器都沒有』!然後連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把他們刷下來。那些評審不會知道,沒有樂器、沒有服裝,是因為那些東西在他們下山後不久就被偷了;評審們不會知道,那些黝黑的外貌,還常常帶著傷疤的皮膚或者黑斑侵蝕的牙齒,是因為做苦工受傷,或是為了提神抽煙、吃檳榔而來;他們也不會知道,那些女性們可能必須下海才有辦法賺到生活錢,縱使他們有靈巧的雙手,編織無數手飾、頭帶或其他藝品,但每次在街上販售時就會遭到取締,而申請販售許可又遲遲沒下文……。

那些評審更不會知道,在很久以前,他們也曾經看過這些人,當時他們都還是小朋友,穿著紅黑為基底、繡滿幾何形狀的動物的編織衣褲,唱著山歌,以口簧琴或木板敲擊伴奏,跳著一枝枝祭典之舞,就在國家級的演藝廳,甚至,他們還出國表演過。他們曾經是那些「社會人士」認定的「文化表演者」,但時間沖蝕了他們的名字,當他們長大了,下山了,想再次以文化表演者自居時,他們才發現一切早已困難重重……。

「但,你們總不可能這樣過一輩子,你們不能這樣對那些在山裡等你們的人說謊啊!」

「我們不是說謊,阿家,總有一天,我們會實現我們的諾言,在這裡唱歌跳舞、或者販賣那些布、衣服或手工製品。有足夠的錢後,我們就會回去山上,我們可以跟爸爸媽媽們、兒子女兒們一起跳舞,唱歌,喝小米酒;可以跟我們的孩子說,你們可以用自古以來的生活型態繼續活下去……」

「你明明就知道這不是現實,不是嗎?」

小瓦沒有回答,他開了另一罐啤酒,同樣倒一杯給自己,另一杯給阿家。他把自己杯內的啤酒一飲而盡,再把罐裡剩下的也仰頭喝完。阿家沒有喝,他只是看著啤酒,淡黃色的液體內,二氧化碳不停冒出,整個液體就像在翻騰。但慢慢地,氣泡消失,液體終究平靜,只剩白色的夢幻泡影蓋住了表面,一觸即破。水氣因冷凝結在杯外,緩緩從外壁哭著流下。

阿家飲下屬於自己的沒氣的啤酒,把白色泡沫嚥入口中,然後把玻璃杯拿到廚房,沖洗裡面的淡黃液體,也沖洗外面的淚滴,然後倒著放到旁邊的杯架晾乾。

然後阿家走到另一個房間,那房間永遠不會鎖,當然,因為那是儲藏室。他打開房門,一股灰塵的氣味立刻竄入鼻腔,讓阿家屏息。他瞇著眼,不只是為了不讓灰塵進入眼睛,更是因為這房間沒有燈,他得讓自己適應黑暗。慢慢的,他能看見灰塵成為某種光的微粒,在空氣中隨意漫舞,也慢慢可以看清裡面的景象。

儲藏室內,每一吋地板都被各種幾何形狀的動、植物或阿家看不懂的木雕盤據,一旁還有整組的木雕工具。而牆面呢,兩把弓及幾把箭以釘子或鉤子固定,同樣方法固定的還有一組組的手環、頭帶、項鍊或其他飾品。在正前方的牆面,兩件紅黑為底、繡著許多幾何形狀的動物圖案的衣服就掛在那裡。但無論是哪樣物品,統統都附上一層灰。

就像那老人的家裡。

晚上,雨仍繼續下著,走過客廳,通過走道,便是寢室。阿瓦桑坐在寢室的木椅上,緩緩摸著小孫子的頭髮。房間太暗,他連小孫子的睡臉是怎樣都看不清楚,但想必是無憂無慮吧。

寢室內有個無論如何燈光都照不到的角落,那是在房間的書桌底下。阿瓦桑拿出白天阿家給他的票,另一手從書桌抽屜裡拿出一罐漿糊,刷兩道痕跡在票紙背面,然後收起漿糊,蹲下,用手確認光滑且沒有被任何東西佔據的地方,然後把票紙貼上。

在那裡,一張張的票紙變成壁紙,並排貼在那,遙遙地,與那些弓箭、衣物、飾品等共存。老人知道,這些票紙和東西都一樣,只有在這裡才有它的價值。

2011年10月11日 星期二

讀陳克華〈我們總是愛人一般相遇〉心得



我們總是愛人一般相遇  @陳克華

我們總是愛人一般相遇
在以為彼此具有朋友的素質
之前,便做過愛了
然後發覺
真的只適合做個普通朋友

懷著親密的罪惡
短暫地游移
濃霧侵襲的房間
雨下十日,黃昏盤據不去
末日情調深深浸濕了靈魂:

「走開,我病了......」
然後開啟的音樂語帶威脅
彷彿兩隻互相挑釁的腿
為無法找出一種更親愛的姿勢
而無比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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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種文學評論的觀點是這樣的:「當作品完成時,作者是誰,便不再重要。」也就是我們常說的「作者已死論」。但有些作品是無法,或者用留些餘地的形容詞,難以,用這種方式,純粹在文字、技藝上分析。

這首詩其實也差不多是這種情況。

對於這首詩,我有個背景知識,「陳克華是個男同性戀」。也就是說,這首詩我會在默默中以同志文學的角度來看。

這首詩的詩題是「我們總是愛人一般相遇」,其實後來我才想到,為什麼是用「愛人」而不是「戀人」呢?不過如果翻成英文倒是很明瞭,因為Lover這字除了「親暱的人」這意思,另一層含意是兩人有性關係。

另外是第一段第三句「之前,便做過愛了」,老實說我很喜歡這句,其實裡面的「之前」是承自前面「在以為彼此具有朋友的素質」,但除了文句上的連接,第三句同樣也能自成一句而不突兀。一開始讀起來就是覺得很好玩,但現在想想,說不定是因為他的生活總是如此,這句話的自成一格正代表他某種放蕩生活吧。

中間那段對我而言其實就是書寫一種濕冷的氛圍,其實中後段我是看不大懂的,但無論如何,誰都能看出來最後一段的傷心:「彷彿兩隻互相挑釁的腿/為無法找出一種更親愛的姿勢/而無比絕望」

那是男同志的做愛,但卻帶著傷心,我說不出為何感傷,但體會得到。




2011年10月6日 星期四

特殊相對論

在一切推導展開之前
我和你說:
「我們周遭的世界
都有一樣的準則。」

最簡單的假設是
你的心與我的心
一開始一定在一起
最簡單的假設是
你永遠以v的速度前行
無法停止
(動者恆動,靜者恆靜)
最簡單的假設是
你離別後
我會一直望向你的背影

有很多東西不可能會變
比如光速恆定
比如離別
我看著你
我的時間總比你快一些
你看向我
你的時間也比我快一點
我們周遭的世界
都有一樣的準則
留在原地的人
總比離別者衰老得更快

2011年10月1日 星期六

我們都有同樣的歷史(百年孤寂心得)

我還記得一則和明華園有關的新聞,內容是說明華園到法國公演,他們當然是以台語表演,但表演完後,許多觀眾都起來鼓掌,還有不少人淚眼迷濛地說「我們和你們有同樣的歷史!」

《百年孤寂》裡有一段是這樣的:由於香蕉公司對於馬康多(也就是主角們住的地方)長期剝削,布恩迪雅(Buendia)家族的第四代,約瑟.亞加迪奧.席岡多,成為工人領導,帶三千多名工人到火車站前的廣場抗議。一開始,他們當然是跟香蕉公司和談,但香蕉公司始終不開出他們能接受的條件,他們也就遲遲不復工。之後,軍隊來了,對著廣場上三千多人不停掃射,血像河一樣洗著廣場,席岡多裝死逃過一截。當他醒來時,他正在一輛火車上,周遭都是屍體,他連忙跳下火車,火車開往海邊丟棄屍體。當他再次回到廣場時,什麼都沒了,血跡、毛髮、甚至一點他們曾抗議過的痕跡……

        之後,無論他和誰說這件事,沒有一個人相信。電台廣播一切平安無事,後來的課本也寫抗議平平安安結束,大家都愉悅地回家,甚至,當政府的人開始清算曾抗議的那些人,跑來布恩迪雅家的房子時,席岡多就在他們面前,他們竟眼睜睜地完全忽視。對政府來說,席岡多抗議的一切從來不存在,就像他們對席岡多本人一樣……

這裡描寫的其實是哥倫比亞在1928年發生的香蕉大屠殺事件,我手頭也只有(懶得看的)英文維基資料,這裡便只寫我對這事件的瞭解。

在十八、十九世紀時,賣香蕉是一種暴利,美國便成立了聯合水果(United Fruit)來銷售各式水果,同時也在南美許多地方僱用當地人民種植香蕉。當然,這種跨國大企業最擅長的就是壓榨,所以勞工便要求提出較合理的薪資,哥倫比亞也是一樣。只是他們萬萬沒想到,聯合水果不但不遵從,還和政府合作以軍隊鎮壓,造成幾千人死亡的慘劇。

但最令人心寒的,還是當時哥倫比亞政府宣稱:「這次事件只有七人輕重傷。」

我不得不承認,看到他們在廣場上被機槍掃射時,我心裡其實是想著二二八,還有對岸的六四,因為我們都一樣有過屠殺的歷史,而政府也曾拒絕承認(台灣終於是有逐漸明朗,但大陸那裡……)。

縱使我們和馬奎斯隔了一座太平洋,縱使我們操著不同的語言,但有些東西總是一樣的,我能懂那種傷痛,馬奎斯,我們都有同樣的歷史。







細讀





或許是最近詩讀多了,也寫多了(也或許是因為開始讀劇本的關係),最近讀文字的速度越來越慢,就算是自己寫的也是。不知道這習慣是好是壞,但能確定的是,我大概已經沒有以前那種一日三本小說的讀書速度了。

但也因為讀的速度越來越慢,開始慢慢能抓到文字背後的東西,解構詩的能力越來越強(只是還是寫得一樣爛orz ),看只有對話的劇本時也開始能看出對話背後的攻防戰,慢慢的,連自己使用文字的方式也變了。

我很喜歡寫景,可是更喜歡在寫景的時候加一些觀點,比如這一段:


  攤販依著馬路兩側叢生,各種餿水、洗碗精及肉攤魚攤散發的腥味混在一起。每個水龍頭都連接著或黑或黃的橡皮管,另一端則是鐵或塑膠製的大面盆,洗碗、洗肉骨、洗菜、洗水果……等各式各樣的東西。水龍頭沒停過,污水從面盆中溢出,延伸、擴展到每一吋地板。慶小心踩著,以免自己鞋子濕掉,但天使只是不停往前走,毫不在意。

(慶跟天使都是人名)

「水龍頭沒停過,污水從面盆中溢出,延伸、擴展到每一吋地板。」這句話其實隱隱道出那些底層人的骯髒,慶身為有錢人家的孩子,自然會不習慣,所以才「小心踩著,以免自己鞋子濕掉」,但對於出生在這裡的天使而言,這裡跟她家廚房沒兩樣。這裡也同時道出兩人的差別。

我很喜歡這種細節,只要作者功力夠好,細讀其實是種享受,可以看看作者如何利用細節引出一些人物的個性、動作、背景... 同樣的,能書寫出這種細節,就像在文章中埋一顆寶石原石,一般人看過去就算了,但慢下來的人就能看到人物如何在其中呈現。

不過說是這樣說,要能耐得起細讀的作品其實並不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