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0月22日 星期六

我喜歡更直接一點

〈我喜歡更直接一點〉
——給R
 
我想寫一首情詩給你
可是不知道怎麼寫
 
我想將對你的愛比喻成
南方澳,我鍾愛的宜蘭的海港
那裡有個情人灣,十幾年來
雪隧開通後仍從沒變過
那裡生產鮮美的海鮮
時常下雨
也時常有著海邊的烈陽
但這些都不使它變化
一如我對你的愛
但我沒有更優美的比喻與聯想
我寫不下去
 
我不想直接將比喻放在你身上
你曾說過Z寫詩都將愛人比喻為
女神、靈感來源與所有美好的事物
使用所有他能動用的讚美詞
但我無法如此,我知道你
不是那麼完美的人
你不是神,即使你的文字偶爾
會散發出令我震懾的靈光
我也不曾為你寫過
太多的情詩
你也會有任性、撒嬌
甚至觸怒傷害我的時候
 
我愛你不是因為你的完美
所有的比喻都給了
太多聯想的可能
我愛你,是因為你的可愛
是因為你的任性、你的撒嬌
所有那些我看著其他人做
會翻白眼的舉動
在你身上都好可愛
 
(就像我們對談時你常說
我們就像笨蛋情侶一樣
那很好不是嗎)
 
今天我們聊天時,你問我
那首我承諾給你的情詩怎麼沒寫下去
當然我可以說是因為繁忙
但我愛你,我很確定這件事
愛讓我做了很多旁人看似瘋狂的事
比如每天半夜與你講電話
但瘋狂無法讓我寫詩
我想是因為我無能動員
那些精美的比喻讓詩有美學的高度
比喻給了模糊與隱藏的可能
全是換句話說「你好可愛,我好愛你」
而我喜歡更直接一點

2016年10月5日 星期三

貓生

母親被燒死的那天,我的名字被寫在一張白紙上,燒成灰,飛上了天。在那之後,我只剩一個不知能否算是名字的稱呼:獻子。
我住在一間狹小破舊的倉庫中,雙手被鐵銬銬著,連接鐵鍊栓在牆上。每天能期待的大概就是食物,雖然因為粗糙的烹調而不怎麼好入口,但至少解除飢餓,讓人悲哀地感受到想活下去的慾望。
每天我都期待晴天,幸好這時節還沒開始風災,每天早上,晨曦會喚醒我,我醒來的第一眼總是看著自己的手臂,因為無法洗澡,而不斷添增油垢。此時,我會到無櫺的高窗旁,仰望包圍倉庫的竹林,感受剩下的光將我淨化。
陽光穿過竹枝竹葉間的空隙,一天一天,看起來是差不多的,但即使沒有記錄工具,僅僅憑著自身的肉體與意識,我依然感受到時間如齒輪不斷運轉。
此外就是那隻斑紋貓了。只要沒有人在倉庫裡面時,牠就會從高窗跳入,磨蹭我的腳,偶爾玩弄些我給牠的魚骨頭。每次我看著牠,我便更加確定今後的命運將怎麼進行下去。
曾有一名憐憫我的年輕人偷偷潛入倉庫,問我要不要逃出去。我想回答他,但一開口,發現喉嚨已經乾啞得無法說出話。年輕人給了我水,等我清了清喉嚨,確認講話的能力回來後,我只搖搖頭。
「救了我,你就沒有更好的命運。」
他的表情充滿疑惑,只當我是因為親眼看著父母漂在水面,活活燒死在小筏上,瘋了,帶著憐憫地看著我,搖了搖頭,離開倉庫。
當我成為獻子的那一刻,我才想起自己當時是怎樣走完一生的。
我看過的事情很多,雖然記憶隨著世代的磨損已經不大牢靠,但大致上,我還記得自己的前幾世生命。而我的第一世,就是那隻斑紋貓。
那時,生命是非常簡單的一件事。我不被豢養,所以平常都是自己獵得食物。我常在田野間獵得土鼠、蜥蜴等動物,偶爾也進村子裡,看有沒有人願意餵食我。
第一次碰見獻子也是在那時候。那時,我經過一間小倉庫,一個我後來還會再經歷幾次的直覺告訴我,裡面有個很重要的人。
獻子髒兮兮的,也不和我講什麼話,只輕輕搔著我的毛,偶爾給我吃剩的魚骨頭來啃。我不大啃那些東西,倒是喜歡用爪把玩。除了和我互動,他只會看向窗戶外面,要不就是閉著眼、背後倚牆,彷彿在冥想什麼東西。
生命在那一刻相當靜謐,彷彿除了整個時空自有的運行規律之外,世上再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那時,年輕人讓獻子喝完水後,獻子沙啞地說:「帶我走。」
夜裡,年輕人從身上的布衣中拿出鑰匙,看著訝異的獻子,說:「這是從村長的屋子裡偷偷拿出來的。」解開了他的手銬。他們連夜逃跑,但還來不及到下一個村莊,就被村長派出的、連夜趕來的壯士們抓到。獻子又餓又瘦,自然是無法掙脫,然而年輕人也一樣無法掙脫。
後來年輕人怎麼了我不知道,只記得那晚有一股慘烈的尖叫,刺進村內每個人的耳膜,整夜迴盪在每個人的腦中。
隔天,獻子的午餐難得有肉。那是一盤燉絞肉,他不吃,只是以一種忍著眼淚快哭出來的表情看著瓷白的盤子,最後才把肉拿來餵我。
而我吃了。
現在想來,我作為斑紋貓和獻子所在的時代,最遲也頂多是十八世紀前、所有的現代性尚未來臨的時代吧。
當我還是一隻貓的時候,其實我不大能辨別自己在哪一個時代。對於一隻貓而言,知道自己在哪個時間點的重要性遠不如吃飽睡暖來得重要。之後當我回想起那幾個生命片段時,我只能依作物、氣候、人們的穿戴等,大致猜測自己所在的年代。
我身為貓的生命有五條,第一次是斑紋貓,第二次是山巒中放牧的小村落中,隱居的小說家的白貓;第三次我是一名科學家的褐色貓;第四次是在約十六世紀歐洲某個靠海的港鎮,做為預言者的寵物黑貓。
第五次,那一次的記憶特別簡單,因為太簡單而比其他幾次還來得模糊。我只記得我一直被關在鐵籠之中,除了偶爾有人開門,沒有光能透入我所在的空間裡。那裡陰暗潮濕,而我和其他貓的排泄物也無從清理,許多我的同夥身上都長著虱子,又癢又髒又臭。有的撐不過,連癢都不抓,死了。
有一天,一名穿著白色圍兜的男子開門進入。原本白色的圍兜被一道道血跡染紅。當他抓著我,從籠子中拉出時,我突然體悟,這一世的我,是要償還第一世的債的。
死亡痛苦而快速。當我重新張開眼時,我幾乎不記得關於自己曾為貓的任何細節。然而,記憶這種東西就像腦中的資料庫一樣,你會漸漸發現更深的資料庫中有著你沒開過的檔案。你會漸漸熟於建立路徑,讓自己重新記憶過去的記憶。
我出生在一個港鎮,和煦、帶著鹽分的海風,吹拂如雨後草地上長出的茂密草菇群一般的連棟白色矮房舍,陽光四季明媚。
母親是個占卜師,抽牌占卜。牌是一副四種花色、每張花色有數字一到九的紙牌。我們居住於某個暗巷內。當我十歲那天,她告訴我,她在我出生時,一股強烈的直覺告訴她,我的天資比她知道的任何人都還優秀,並且必定繼承她的家業。這股直覺如此強大,甚至讓她不必抽任何一張牌即可瞭解。
預言師,他們是這樣說我的。
母親教我占卜,告訴我每張牌代表什麼,以及看到牌面後該如何詮釋。她說,占卜就是和神明連結,請神明告訴你解答。一般人是無法直接和神明連結的,所以需要抽牌,讓神明來掌控機率,來說明解答。
我始終沒有學成以牌占卜的方法,每次預言前,我會洗牌、抽牌,然後閉眼。對我而言,洗牌、抽牌只是讓占卜師看起來像占卜師的動作。閉眼之後,腦中閃過的畫面與意念才是重點。我看著那些景色、嗅著那些直覺,斷言被預言者的命運。有時,我說出口的事情往往和牌面不符合,這是母親後來告訴我的。她說,她看過好幾次了,但客人就在面前,她不可能講破。然而,當她暗地裡重新抽幾次牌後,往往要抽到最後一張牌,才會瞭解我的預言。
我身為預言師的能力如此特殊,雖然看得見久遠的未來,卻不一定能隨著意念看到特定的時間點,如明天、下個月或明年的事情。即使如此,有兩件事情我不需預言,只需回憶,一,是我將遇見陪伴自己良久的黑貓;二,是我將死在一次誠實的預言之下。
十三歲時,一位母親帶著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問我男孩將來的命運。男孩稚嫩的臉龐中有一對銳利的眼神。我注視著他,然後看見一名男人躺在岸上,他身邊有許多人,都穿著軍服。他們看著海上無數船艦在燃燒,黑煙染黑了天空,使得白天如黑夜一般不見陽光,而火光成為整個視野之中最明亮的存在。
他們在哭,但連哭的力氣也幾乎沒了,只是靜謐地流著眼淚。
「他會成為一名將軍,但有一場極其慘烈的失敗。」我說。
男孩神色複雜,但最後彷彿在心中做出結論,不服氣地盯著我。
十五歲那年,我在母親的葬禮上遇到那隻黑貓,從遇到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我們會一起走向老死。我把母親的牌放入她的棺木內,讓母親用它與神靈連結,往神靈的身邊走。同時,我也下定決心要做一個試驗。
對於因預言而死亡這件事,我想挑戰命運。
挑戰命運的時間點,是我預言同齡男孩人生的十年後。
那時男孩已經是男人了,他果然如我預言般成為一名將軍,而且是以僅僅二十三歲的年紀成為海軍將軍,帶領國家在大海上戰無不勝。那天,他帶著軍隊停靠在海港,進入港城,小小的漁港幾乎塞不下那麼多的船隻,而小小的港城也難以承受那麼多飢渴的士兵,無論是餐廳或妓院統統客滿。
在一片混亂之中,將軍穿著普魯士藍搭配白色的軍服,別上鍍金的徽章,滿面春風地回到了我的預言攤。
他的外表變了很多,黝黑的臉龐與堅硬的鬢角、鬍鬚帶出了男人的陽剛,而眼底中依稀殘存的稚嫩化為一種單純,柔和了這股陽剛。就是那眼神,讓我一眼就能認出他來。
「怎麼樣?我到現在可是從來沒有輸過一場重要的戰爭!」將軍驕傲地說:「預言師,要不然這樣吧,你再替我預言一次,看看結果有什麼改變。」
然而,我看到的景象依然一樣,男人躺在岸上,看著海上無數船艦在燃燒。
「喵。」黑貓叫了一聲。
我記不起來當時身為黑貓的我為什麼會叫了,或許那只是個很平常的呼嚕聲,那個我還不知道,那一刻改變了往後的命運。
當時,預言師依然說,將軍將遭遇極其慘烈的失敗。
那一夜,預言師被氣憤的將軍率領著手下凌遲至死,而我在慌亂之中逃跑。後來大概十年過去,將軍率領著他勢如破竹的海上移動大軍,依照國王的指示,準備征服遠方他從未親眼見過的大陸。然而,在他們終於看到陸地的隔天,一場大風暴襲擊了整個他能看到的一切海面,船隊翻覆、沉沒。
幾天後,當陽光終於再次照耀海面時,將軍看見船隊只剩原來的十分之一,心涼了一半,同時,大陸上駐守海岸線的海軍看到了武裝整齊卻被暴風雨侵襲的陌生大軍,二話不說,派出大軍俘虜了所有剩下的軍隊。
當軍隊們被小筏子一一載到沙灘上時,他們幾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幾天來,他們喝不到淡水,也吃不到東西,就算有精良的大炮及刀鎗,也沒那力氣使用。新大陸的人們任他們躺在海灘上,先把船上看起來有價值的東西統統搬走,再放一把火把船隊燒了。將軍只能看著火焰燃燒一艘艘曾經輝煌的戰艦,黑煙遮蔽了整個天空,也把他戰無不勝的自尊摧毀殆盡。
後來,經過長久的交涉,將軍終於回到了祖國。他落魄地回到我所在的港鎮,看到我時,哭了出來。
我帶著他來到預言師的墳墓。預言師的墓碑以大理石刻成,上面寫著他所有為人所知的預言,而第一條,正是將軍的失敗。將軍不斷磕頭,磕得把大理石石碑都染紅了,仍然沒有停止。
此刻,我驚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在送走母親後的誓言。
我深呼吸一口氣,說:「您會依舊常勝。」
將軍笑得比誰都得意。
我常常想,這究竟算不算是說謊。畢竟十年之內,他的確成為這國家最著名的將軍,然而,驕縱的他越來越覺得自己無人能敵,在一次海戰之前嚴重低估了對手,誰知道敵方戰船的炮彈打得比將軍手下任何一艘船都遠,航行速度比任何一艘船都快……
慘敗自是不必多說,逃到海岸的將軍在絕望之下,飲彈自盡。
那時,一個巨大的命運毀滅的時間點隱隱在我眼前出現,但當時的我無法解釋。某方面而言,這或許就是下一世我開始研究科學的原因。
此世,我身為人類的時光終於久到讓我足以擁有貓所沒有、預言師也不夠的知性,而得以用過去的記憶來研究我與常人的相異之處。
你聽過「量子永生」嗎?
這其實是量子力學裡某個很微不足道的枝微末節。在說這些之前,你必須知道「薛丁格的貓」。這思想實驗很簡單,一隻貓被關在箱子裡,裡面有個裝置裝著有一半機率放出輻射的原子。只要偵測到輻射,裝置就會殺死貓。此時,薛丁格問:「貓在箱子裡時,是死還是活的?」
哥本哈根詮釋是這樣說的:貓是死的,也是活的。更準確而言,貓是介於一種死亡與活著之間的疊加狀態,只有當我們測量原子是否衰變時,這兩種疊加狀態才會「塌縮」,而我們只能看到其中一種。
休・艾弗雷特(Hugh Everett)以另一種方式來詮釋這結果。他說,當我們「觀測」時,整個世界不是「崩塌」,而是「分裂」一個是貓活著的世界,另一個是貓死亡的世界。然而,這兩個世界沒有任何因果關係,兩者就像平面上的平行線一般,再也沒有任何連結,因此我們無法測量另一個世界的任何數值,也就從根本上無法證實這理論。
如果把本來的世界當做原點,每一次世界分裂都畫出一個分支,你會發現,在這隨著時間而不斷延伸的樹狀圖中,總會有一個分支,貓永遠也不會死。
量子永生。
那時我才瞭解,當我轉世為人的那一刻,這世界就分裂了,而身為貓的我與身為人類的我在不同的平行世界,永遠不可能在同一個終點。
在每秒鐘無數次的探測之中,樹狀圖的分支以等比級數增加,你最後會發現,當時間漸漸過去,「觀測」越來越多,所謂的奇蹟會越來越少,世界終究導向不同卻相似的終點。
我逐漸知曉而相信宿命。由於此世的我仍保有預言者的直覺,我能夠不斷看見他人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遇到巨大的毀滅,就像將軍的終究死亡,朋友們一個個被金錢、家庭、社會壓力逼到達到崩潰的邊緣,這世界是如此殘忍,彷彿每個人都有專屬於他的末世存在。所謂的奇蹟,到最後都會被湮滅。
那我呢?作為一個得以不斷記憶、輪迴的人,我的末世在哪裡?我那預言者的直覺不斷帶我看見百年前的那場大雨,直到躺進棺木的那一刻,景象消失了,耳旁那沙沙的雨聲仍然沒有停止。
也許是我知性的部分變強了,那次死亡不大一樣,我能感知自己停留於輪迴之中。
那是很奇特的經歷,自己在一切因果之外,光一般的分子繞著迴圈,一圈圈的光圈環環相扣,形成一種如鎖子甲的複雜結構,看不見盡頭,且仍不斷延伸。我突然瞭解那一個個光圈是一個個的世界,而每個世界都不斷因選擇而分裂,一開始都是環環相扣,最後卻相隔極遠,且仍不斷繼續延伸。每個光圈都有自己旋轉的速率,彷彿你拆開機械表,看著裡面每個齒輪互相咬動,旋轉,時鐘離開十二點鐘的刻度,再旋轉回來。
是那一刻我才領悟到,科學是無法解釋這一切的,時間、空間、世界必定有某種我無法以語言甚至公式描述的結構,而時間也不是如班雅明所言的現代性時間「空洞、同質的存在」,它甚至可能並非線性。即使相對論早已指出這點,但相對論的空間壓縮和時間回溯仍然是不同等級的高難度。只是,或許連愛因斯坦也還沒看到在我們可見的時空之外的,一個更龐大的世界、命運結構。
我想不到有什麼理論可以解釋這景象,突然,我失去意識,進入下一個輪迴。
我知道,我總得書寫的。
記憶會磨損,而文字不會。我或許有辦法重新喚起前幾世的記憶,但靈魂總是不斷磨損而新生,舊的不見了,新的取代了,我只能回憶還能回憶的部分,並且知曉記憶必定經過某種美化或醜化的扭曲。我能做的,就是把那扭曲背後的方程式寫出來,抓住原因,重新構築一切,成為巨大的譜系。
一開始,我以為完成這樣的工作後,就能瞭解輪迴時看到的景象了。
我以小說寫出過去的經歷,先是預言者,再寫一系列科普教材。最後,我才終於敢把科學融合輪迴與預言,寫出輪迴者,把前面所有寫過的人物、劇情通通串連在一起。
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每個人都把那些東西當作小說了。
輪迴者的最後一個系列特別難下筆,但下筆後也特別好寫,因為我已經看過那場雨無數次了。
關於獻子,我最後被賦予的、不知道能不能算名字的稱呼。
這是最後一世了。
當我成為獻子的那一刻,我想起自己最後的小說。雖然手中沒紙筆,然而身為作家培養出的文字能力還在,我不斷在心裡修正過去書寫的錯誤。
我身為獻子所在的村落旁是一條河流,幾乎每年都會因颱風暴漲而淹水,總是有人因而去世。幾十年前,上一任村長曾派人開發幾十里外無人居住的高地,然而開發者不是死於莫名的疫病,就是被野生的熊狼、甚至鹿給殺死,剩下逃回來的人說什麼都不願回去,於是人們便瞭解那裡長久以來無人居住的原因。最後,上一任村長只能放緩計畫,以一代人為週期,慢慢拓展、遷移村莊。
但這樣的作為太慢,村民不滿,於是上一任村長詢問身為巫士的弟弟有無方法可以平息水災。最後,巫士建議,依照時節,在風災之前,從全村中抽出一家人,每年獻祭一個,直到那家人全都因獻祭而亡,再抽出下一個家庭。被抽中的人家要是想反抗,那全村的人都會一起對付那家人,參與這場集體謀殺。
被抽中的家庭從來都只有剛來到這村莊的、或貧窮的人家。至於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這樣的傳統被這一任的村長傳承下來。在烏雲密佈天空之時,村長依照年齡、性別,選擇那年要犠牲的人。犠牲者在前一晚會吃他們希望吃的食物,當天則會被木架架著,固定在一艘竹筏上。竹筏上充滿柴火,澆上幾桶油。接著,村長在架好的柴火中央點一顆火種,將竹筏推到河中央。
所有參與這場集體謀殺的村民,都眼睜睜看著獻祭者成為水面上的火球,不斷哀號,直到小筏沒入水中為止。
前年是父親,去年是母親,今年終於輪到我。
我不確定父或母究竟是被燒死的,還是被淹死的,但無論是哪個,都是極為悲慘痛苦的死法。
那晚,村長問我:「獻子,你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我只是搖搖頭,「給我酒吧。」
隔天,我被架上竹筏,竹筏點火,推到河中。
火焰很燙,即使我把酒藏到早上才喝,酒精也麻痺不了那種從皮膚灼熱到骨頭的痛。
我想父母是被燒死的吧。然而我咬牙沒有出聲,而是不斷望著天空。
烏雲密佈的天氣是看不見星空的,然而,在更深的地方,我感知到宇宙中萬物的運行,也看到這村莊後來的命運。
幾代之後,一名村民跑到村長的家中,發現了獻祭的實情。在那一年的雨季之前,村長一家被綁在竹筏上,如前幾代一般獻祭。
每一個村民看著水上的火光。
那場面壯觀而殘忍,所有的憤怒與恐懼都在水面上一道道的黑煙之中飛上了天,成了雨水的凝核。
那年的雨比往年都大,然而村民們早已棄村離去,只剩村長一家與過往獻祭者的骨骸躺在河裡,親眼見證天的憤怒。
我成了煙,也成了光,一世一世的輪迴從眼前閃過。
我的意識再次回到輪迴之間,脫離一切因果、一切空間,一個我無法以文字、語言或數學公式來準確敘述的地方。
我想起了量子永生,在那光網交織的無限延伸的世界中,那一個天下太平、無人死亡的天堂到底存不存在呢?而我在這超越一切的命運時空之中,究竟是毀滅、新生,或者什麼都不是?
或者,當我苦思這一切的意義的同時,便是永劫輪迴的開始?

(得到清大月涵文學獎小說組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