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23日 星期一

喬賽.薩拉馬戈《盲目》心得

喬賽.薩拉馬戈,照理來說這是我一輩子都不會注意到的名字,不過因為這次參加搶救文藝營,文藝營那裡開出的書單中有這本,所以我便把這本借回去讀了一遍,而旁邊的介紹是說:喬賽.薩拉馬戈是一名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而這本書是他的代表作。

客觀來說吧,這本書其實寫的還不錯,只是我不知道為什麼讀的時候一直有種不爽感。縱使封面上說這本書媲美《1984》,是的,我喜歡《1984》,歐威爾對於極權時代的人性實在掌握得很好,尤其現在還有一個叫北韓的國家依然在過著書中的生活,使我對歐威爾非常佩服。但我實在無法認同這本書媲美《1984》。

等書讀到快結束時,我才瞭解這種白爛感是怎麼回事。在說明這份不爽感的來由之前,我先稍微擷取一下故事的大意:

有一天,一個人開車時突然瞎掉了,但不是一般的眼急而瞎,他看到的是一片永無止盡的混濁白茫。有另一個人送他回家,第一個瞎子去看眼科醫生……,然後,所有和第一個瞎子有物理上近距離接觸(如待在同一個房間)的人也相繼只能看到一片白,只有眼科醫生的妻子不知道為什麼沒有瞎掉。眼科醫師回報衛生署這種白盲可能是種傳染病,然後他們被關到一間瘋人院隔離,由軍方下令看守,想逃掉的人都會被射殺。過不久,瘋人院人越來越多,裡面當然有強盜打劫和其他骯髒事。好,總之最後全國的人都瞎了,軍隊也無法再看守了,他們回到外界,結果外界全都是盲人,食物被洗劫、隨地便溺、一樣一堆骯髒事、死人……。總之他們一行人到醫生夫妻家中,好不容易過個稍微好一點的生活。正當他們想著這日子可能繼續下去時,突然大家都看得見了。可是,換醫生太太開始只能看見一片白茫茫了。

這本書並不好讀,因為全書沒有一句對話框,而且每一段都長得可怕。我可以感覺到,作者使用這種寫法是為了表達盲人那種只能分辨聲音而一切面貌模糊的感覺,而這本書的語言也夠成熟,裡面有針對突如其來的盲目的各種哲學辯論。比如說,因為大家都盲了,縱使並未喪失思考能力,大家還是一起幹骯髒事,而只有醫生太太能目睹這可怕的一切……。好,不過這不是重點。

重點是,如果今天把盲目改成死人復活呢?

有一天,一個死掉的人突然復活了,結果其他和死活人接觸過的人在死掉後都復活了。他們被關在某建築物中隔離,由軍方看守,想逃掉的人都會被射殺(或其他方式毀滅)。不久,建築物中的人越來越多,裡面當然有強盜打劫和其他骯髒事,好,總之最後全國的死人都復活了,軍隊也無法看守了……

有沒有一種奇妙的既視感?這根本就是九把刀的《拼命去死》!

是的,這大概是整本書唯一一個讓我覺得不爽的地方,就是這個白盲橫掃實在是來得太毫無道理,以至於就算裡面有對於許多人性的探討,我依舊對於這本書很不爽。如果說喬賽.薩拉馬戈可以用突如其來的盲目來探討人性的盲目,那九把刀是不是也可以用死人的突然復活來探討死亡的荒謬?

並不是說這種手法不好,就像卡夫卡的《變形記》,主角一樣突然變成一隻噁心的大蟲,一樣有些毫無道理的部份,但這小說仍被視為當代經典。但、但!但這種莫名其妙的假設真的讓人很不爽啊!





2012年1月8日 星期日

或許我們這一代註定得是漂泊的一代。

我的人生不會有「落葉歸根」這種東西。我是宜蘭人,卻是在高雄出生;明明住處周遭都是稻田,照理來說該是個鄉村小孩,但我卻是公務員家庭;爸爸是嘉義竹崎鄉的庄腳孩子,我的台語卻支離破碎;媽媽是屏東萬巒的眷村小孩,我卻幾乎無法聽懂隔壁鄰居爺爺濃厚的山東腔;外婆是客家人,我卻連一句客語都聽不懂。

我相信我不是唯一一個這樣的小孩,身上有著時代留下的每個痕跡,從國共內戰到二二八,從客家、閩南到外省。但那些痕跡只殘留在DNA裡,而從沒有在語言上表現出來,於是,當我漸漸失去與上一代,乃至與某個族群的最大聯繫時,漸漸地,我也離那裡越來越遠。

於是,我也漸漸不知道所謂「歸屬」是什麼。

每個寒暑假、過年,爸爸總會開車,帶我們一家大小從北到南走一遍,細數我們在各地的親戚,台北的二阿姨、台中的二姑姑和小姑姑、嘉義的大伯及大姑姑、高雄的大阿姨及小阿姨,以及住在屏東的大舅。在我小舅娶蘇澳一個護士為妻之前,我從沒有一個親戚是在縣內的。

正常來說,經過四小時左右,我們便會到達嘉義。在現在這國道開通的時代,只要在竹崎交流道下去,便可以很容易到達羌子科的老家。老家在幾年前還是土角厝的,但忘記確切理由及日期了,那不是遠在宜蘭、年紀尚小的我能得知的,土角厝被拆了,換成鋪著大理石地板及鋼筋水泥的新房子,小時候的記憶大概也無法再驗證了。

我還記得那土角厝的梁柱是很粗的竹子搭成的,以前晚上睡覺睡不著,我總會看著灰色的粗糙牆面露出的竹樑,或是撫摸,感受生命消逝,卻成為更堅固的建材。小時候的房子都有股味道,那是一種陳舊的味道,只有放久的竹木才會散發。比如那些建材,那張放在小孩臥室的書桌,擺在阿公阿嬤房間的八腳床,或是放在廳堂的公嬤桌……。有些東西丟掉了,有些東西移到房子旁邊鐵皮搭建的農舍,每當農收時候,那些舊家具就會陪著一箱箱柳丁、橘子或是柚子;有些分散放在後來新建好的房子裡,比如那張被搬到頂樓的公嬤桌。無論如何,新的房子已經失去那味道了。

我曾有一個機會重新確認自己的根,那是我阿公去世的時候。

因為媽媽是護士,阿公阿嬤住在我爸爸這裡,以便有狀況可以就近照顧。也因為爸媽都有工作,阿公阿嬤也可以幫忙帶我,以及後來出生的弟妹。以前小時候的記憶之一是阿公問要不要去「憩途(出去玩)」,我便會丟下還沒做完的作業,看阿公用腳踩發動退色的藍紫色偉士牌,在某個下午,天空通常都是晴朗的藍色,我們經過河堤,到達清水閘門,那裡的榕樹下總是有個賣烤香腸的攤販。我們會經過閘門,看著站在上面的釣客,到達對岸那個用小發財車做生意的攤販。我是一個烤香腸,阿公則是烤香腸加蒜頭,或是一碗米粉羹。小時候的我不喜歡吃米粉羹,是後來在冬山吃了幾次米粉羹加臭豆腐以後,才愛上這宜蘭小吃。吃完,玩完,回去時通常已經黃昏,我便會一邊竊笑,一邊趕著在媽媽下班前把作業寫完。

阿公去世是去年的事,那時他已經住了安養院好一段時間。他生命最後的時光都是在病床上度過的,因為中風。每次回嘉義時,第一件事就是回竹崎山中的老家看大伯,睡一兩晚,然後大家一起去安養院看阿公。安養院也是個充滿氣味的地方,但那是由體味、消毒水味組成的,接近死亡的味道。我很討厭去安養院的時段,因為我永遠只能看著阿公躺在病床上,連一根手指也難以動彈,連一個有意義的字也說不出來……。

他走得也算壽終正寢,七十多歲。

我不會忘記葬禮時面對他遺體的感覺,是的,我曾看他活著,他待我很好,我也曾看他無法動彈,直到我看見他連心跳都停止。遺體放在被清空的客廳裡,散發一股屍氣,但沒有人說臭。生命就這樣消失了,什麼都沒有留下。

火化遺體後,看著裝在骨灰罈的白骨,二姑丈說,很感慨,人生就是這樣。他是信天主教的,不需參加火葬儀式,但有些東西是哪個宗教都相通的。

於是那個時候,我的哪一部分也就跟著被燒掉了。

我們這一代正在失去與上一代、上上一代同樣的東西,我們有他們傳承的血統,但有些東西不是血統能傳承的。就像一個只活在台北市的青年不會知道,風吹著青綠的稻田時會形成亮暗交接的光影,像是波浪,會讓騎車的小朋友目不暇給;就像一個活在鄉村的小孩不會知道,一零一高得會被雲遮住,捷運每五分鐘就有一班。那些都不是血統告訴我們的,是環境。

能讓我們和那些傳統銜接的,是一個和以往社會一樣,或者緩慢改變而類似的社會。我們正失去這些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