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3月13日 星期六

讀栩栩《忐忑》

今天終於讀完栩栩《忐忑》了,讀這本詩集確實是一種享受,也想好好推薦這本詩集,不過,要論述栩栩的好著實不容易。

這有一部分當然是因為我詩學基礎的匱乏,畢竟作為小說創作者,我熟悉的是小說的敘事結構、人物塑造的技巧等。但就我讀現代詩的經驗而言,一首詩的理解難度往往與其敘事性很有關係,包含一個穩定的敘事者,詩中每一段中發生的事件是否有因果關係或足以前後串連,達成完整的敘事結構,結尾能否達成翻轉或高潮等。在這之中處於核心的,自然是「敘事」本身,要有事情被說出,要使讀者進入敘事者的情境,和敘事者一同行動,以行動進入感受,進而抒情。一首詩的敘事性越強,讀者的入門門檻也就越低,因為越符合我們聽故事的習慣(只是故事不是由小說,而是由詩這種文類所說出)。

這套敘事的技藝雖屬於小說,但我一直認為詩的敘事性是很值得被探討的主題,只是自己詩學底子不足,也不知道要找哪些書來看(如果有人有推薦的論述或研究也歡迎推薦)。然而,詩作為一種充滿實驗性與可能性的文類,自然有可能做到「反敘事」或「無敘事」,而且做到這點的難度遠比小說跟散文等以敘事為主的文類低。

反敘事或無敘事的詩,在理解難度上當然會比敘事性的詩來得高,但高多少呢?不一定。畢竟美的產生如此複雜,人們甚至看到某些足以受到震撼或美好的事物本身,便已經產生美的感覺。如同聽5000元的耳機,你再怎麼「木耳」也都能聽出與1000元的差別;你吃3000元的和牛,肉質絕對遠剩100元的夜市牛排。

對我而言,栩栩正是寫出這種感官式的、直覺性的美感,才使人想一再讀下去。純粹以文字來看,栩栩用詞少有罕見字,其詩作段落與段落之間較少有一個敘事者做特定的事想達成特定的目的;但無敘事性,就代表詩人想寫的並不是故事(否則就寫小說就好),而是一種抒情或感受,而栩栩創造感受的能力極為強大,甚至能使人感受到這種感官、直覺式的美感。

這種美感的產生源自於差異,栩栩善於在傳統的抒情、表意脈絡中產生意料之外又合乎情理的效果。要達成這種效果,第一種方式是善選詞彙,如〈失物〉:「乳是鐘乳/吻是虎吻」乳的柔軟與鐘乳的珍貴、堅硬,卻因同樣擁有「乳」字且同樣白晰而能連在一起;吻的溫柔與虎的野蠻,卻也讓虎吻顯得熱情侵略,正與鐘乳的冷靜成為對照。

而第二種方式,則是兩種不同而直覺的美感經驗,也就是如李修慧所言,「在極大與極小間自如來去的功力」。在栩栩的詩中,巨大與細微,永恆與瞬間,孤單與愛,驕傲與卑微,當讀者正進入其中一種感覺時,栩栩總能突然以另一種修辭衝入,使讀者在遲疑之時又獲得某種美感的衝擊。在這裡挑一首較簡單的〈水星〉來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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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引力
牽曳,拒斥,冥冥之中
帶你去遠方
因為慣性
幾乎無所覺知,我多麼
想再次見到你
天體倉促動身
若即若離的
音訊,在幽暗中,意味
不明如電波接通
旋即失去下落
那只是一個選擇
簡單,永恆
我不再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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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這首詩的語句組成,處處充滿矛盾的張力,「牽曳,拒斥」兩種不同的方向同時擺在一句中,「倉促動身」卻又選擇失去下落「簡單,永恆」,明明「因為慣性/幾乎無所覺知,我多麼/想再次見到你」卻又在最後放棄,「我不再見到你」。透過這樣的張力,才能產生如此難以呈現的「忐忑」特質,這不得不說是詩人功力之所在。

第三種,或許我會說是對某種特定次文類的反動,栩栩〈北門——過阿里山線〉令我驚艷,作為老家在竹崎(阿里山山腳的一鄉)的人,我原以為這會是一首寫地景的詩,想不到開頭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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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那些熟悉的秩序
想必皆告瓦解。天干地支
生生不息的蟲魚
鳥獸,時光隸屬於木質部
(乾燥、熟暖而色近沙金)
剪票口輕輕敞開
任它運走你全部的柴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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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北門指的應是嘉義北門,北門車站是阿里山的起點。然而栩栩不寫北門站到阿里山的景色,而是將人拉至一種新的情境,木頭讓時間的質地近於沙金,這樣的描述不僅使詩不落於寫景抒情的俗套,更讓人看到詩人選詞的強大詩藝。

正如郭哲佑所言,栩栩選字「將字詞聚焦,越界通感,步步擴散」,他使用的詞彙有不少有豐富的文化脈絡,若帶著這樣的背景知識再對栩栩的詩作「解碼」,還能讀出更深層的趣味。

就主題而言,綜觀這本詩集,絕大多數詩作是情詩,並且是描繪那困難的「忐忑」之感,有時愛情堅定,有時拒絕門外,有時又能熟練把玩於掌間,搭配著栩栩的詩藝,給人看到情詩的極限。然而,在這些看似純粹修辭技巧的詩句之下,栩栩的詩帶著女性意識,這樣的女性意識展現在身體描寫上,如前述的〈失物〉或〈曇花現〉:「碗口大的/乳房/倏忽之香」而若以這樣的角度重觀栩栩詩作,可以看到其情詩展現的敘事者主體性,他選擇要去愛或不愛,而不是被動地接受,正如其同名詩作〈忐忑〉:「告訴我。你的名字/然後你可以走開//這小江山,無詔/不得入」

除了抒情的情詩,栩栩也寫知性、景物與政治,〈親愛的法利賽人〉聲援同志,在結尾時「且讓我們用同一個身體」雙關了餅在基督教中代表耶穌聖體的意涵,也使我感受到某種希望對方能達到痛苦同理的效果;〈再見〉聲援香港、西藏與新疆,簡單而讓人動容。

詩是一種特殊的文類,讀它不一定能享受故事,也不一定有實際的知識收穫,但詩最強大的地方,往往是對於情感的抒發與宣洩。宣洩可以直接,但栩栩選擇迂迴的詩意,卻能讓我直覺感到文字背後的忐忑之心,以及這顆心連著的堅定主體。

能夠看到如此特殊而強大的詩意展現,著實是種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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