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包慧怡《我坐在火山的最邊緣》是一次相當具有挑戰性的經驗。在這本詩集中,詩人使用非常多的意象,其技法產生的效果近似海明威所謂「冰山」,只寫出意象讓我們看到二分,而剩下的八分則留給我們去猜測、詮釋。這本詩集因而是一種對讀者知識、想像與詮釋能力的考驗。你知道的脈絡越多,越能讀出其中深意。
慚愧的是我對作者專業的中世紀文學與凱爾特神話並不瞭解。但我想,即使是我這種知識涵養不足的人,若能分享自己是怎麼讀這本詩集的,或許對望之生畏的一般人能有所助益。
這是作者的第一本詩集。「第一本」的意思是,詩人在創作時,並不一定是以特定的意識來完成一本詩集,各種風格、體裁的嘗試皆可能被羅列其中。而出第一本詩集,便是整理過去自己的創作,找出脈絡,予以排序的作法。以下羅列此詩集裡的九輯及作者標示的創作年代:
輯一:新奧爾良(2007-2010)
輯二:青苔學(2011)
輯三:去墓地(2012)
輯四:異教時辰書(2010-2011)
輯五:忘曲,法蘭西——七首十四行詩和三首素體詩(2012.5-2012.6)
輯六:地球儀布魯斯(2013)
輯七:靈泊(2013-2015)
輯八:最初的環形山——早期詩選(按:此輯中每首詩最後皆有標書寫年份,整體創作年份是2006-2010)
輯九:布媽媽童謠(2005-2006)
我們可以看到,輯八與輯一有時間上的重疊,但在此之外的創作幾乎沒有時間上的重疊。若作者標定的年份無誤,那麼作者排序方法反而相當單純,就是從時間的前後順序來排序而已。
這種排序方式可以看到作者詩藝如何生成,但在同一輯子中,作者的詩時常使用類似的形式與技巧,以致於讀下來容易有一種陷入輪迴的疲乏感受,這是其缺點。作者選擇如此呈現,其目的不只彰顯自己在不同時其探索詩的不同面向,也是要讀者跟著其創作的心境、步伐前進。而最後擺上自己的少作(包慧怡1985年生,2005年時才20歲左右),則有種讓讀者看到「這些詩的起源模樣」的意涵。
這場詩的旅程,並不只建構在一首首獨立完整的詩上面。如前面所說,包慧怡的詩是冰山。若一個輯子裡的每一首詩都露出冰山的不同部分,那麼只要能串連每一首詩詩的閱讀經驗,便能隱隱看到冰山的輪廓。
包慧怡詩的風格接近敘事,透過長句讓讀者進入某個特定的情境內。由於她詩中使用豐富的意象,因此相當具有視覺感與感官感。以〈變形記〉的其中兩段舉例:
我要令所有的天國淪陷
從琥珀中摔出你寡言的不朽
我將背對昴星團立在三岔路口
朝過路的巨獸灑下輕細的花粉;
失去舌頭我以為可以藉著愛你
愛上月光下扭過田野的蚰蜓——
直到舉世的冰雕融化,露出永沸的內核
直到水銀注滿我的子宮,星川也廢去
直到我在湧出光酒的虛掩拱門前
鬱結成一只透亮的梨
在高密度的長句中,意象不斷展現、組合。這些意象群有些屬於自然環境,有些屬於宗教,有些屬於天文,有些屬於身體。而組合出一種失去的、憂鬱的感受。
當然,每首詩出現的意象,以及這些意象出現的方式並不相同。而這不相同之處,正是我們窺出冰山全貌的線索。用較宏觀的視野來閱讀整本詩集,便能比較瞭解一個輯子中每首詩生成的背後,作者所處的環境、心境之間的互動。
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對於凱爾特神話、聖經等的深厚瞭解,以及運用這些知識於行文之中。這些知識來自於她的學習經歷(都柏林大學英語系中世紀文學博士)。而曾經待過北國、以及於各處旅遊的經歷,也讓她詩中出現許多北國的自然意象,山川、森林、冰霜……都是詩中常出現的意象或主題。
她對性別與身體亦頗有自覺。雖然書中出現的有關性器官的描寫其實比例不高,但每次出場都會抓住讀者的目光(從前述引用的詩句便可看出)。此外,舌頭是她很喜歡寫的器官,除了身體的意涵,「言說」也是她在這裡喜歡隱隱提及的概念。而這些舌頭們都會有各種變形。
最後一個我注意到她喜歡使用的意象群是天文。天文在當代相當科學,使用了相對論、量子力學來理解宇宙的結構、恆星的生成與死滅;但天文亦是最古老的一門學科,是每個民族神話誕生的所在之一。後者是詩人喜於使用的,藉由這份悠久、神秘,搭配著凱爾特神話、聖經或中國的神話,讓讀者掉入詩的異境之中。
在這趟詩的旅途中,作者既有對於知識的運用、主題與形式的探索,在後期的詩作中也逐漸反璞歸真,使用知識的比例逐漸下降。對照後期的詩與初期的詩,便是相當有趣的事。
作者後期寫的詩意象繁複,情感雖濃烈但不易解開;而相對來說一開始的詩在形式、意象使用上則較單純,較容易進入。透過作者刻意的章節安排,更能展現美學上探索的方向及成果。
整體來說,包慧怡的詩集展現了她作為一名見識廣博的女性學者的多重面向。她既沉浸於中古時期知識與神話,以及各地美麗的風景與生物,同時也對自己的身體與性有所自覺。
這樣的詩一天是沒辦法讀太多的,但正如這本詩集的標題「我坐在火山的最邊緣」。火山是危險之處,雖然自身處在邊緣,但仍在危險的範圍中。透過自己涉入危險範圍——詩所創造的空間與情境——的邊緣,窺視中心的火山口,感受到其背後那失去的、憂鬱的感覺,是閱讀這本詩集的最好方法。
——原刊於《歪仔歪詩刊》第15期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