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0月13日 星期六

維新的女性,情感的革命:我讀与謝野晶子《亂髮》


與謝野晶子,被另一位作家田邊聖子稱為「一千年出現一個的天才」,是明治到昭和時代著名的浪漫主義女詩人。她譯介到台灣的作品不多,僅李敏勇翻譯的《亂髮》:以及陳黎、張芬齡翻譯的《亂髮:短歌300首》。面對這樣一名女詩人,我們該怎麼理解她呢?

1.明治維新與詩國革命

第一個線索,是生卒年。與謝野晶子出生於西元1878年,死於1942年。這年份代表的是與謝野晶子活著的年代,恰好夾在兩場大變革之間:明治維新與二戰。
明治維新是我們許多人聽過的詞,但真正如何執行則較少被人知道。當然,本文也不是要處理一個這麼大的議題,只是要知道與謝野晶子《亂髮》的意義,或許對照時代更能看出一些端倪。
明治是變革的年代,變革的不只是引入西方科技以圖自強,也有精神上的變革。大量的知識透過翻譯輸入日本,共產主義、無政府主義、浪漫主義、自由、平等……各式各樣的新概念衝擊著當時人們的價值觀。新價值觀的輸入,也引發抱持著舊時代知識(漢學、古典文學等)的知識份子產生危機意識,修正自己的學說,試圖重新將舊時代的遺產轉化成新時代的根基。
在這樣新舊交雜的年代,鄭毓瑜教授在《姿與言:詩國革命新論》提出一個很有趣的理論。這理論大致上是這樣的,古代的詩的語言,有其一套符號系統及背後認知世界的系統(可以想成是世界觀,或教育哲學所謂的基模schema);然而,當西方現代世界的產物來到中國時,這套符號系統與世界觀便不再適用了。在這種情況下,詩人們試圖將新的事物納入原來的系統中,但通常成效不彰。
當然,鄭毓瑜研究的文本是明治維新及清末民初的古詩,但這套理論用在短歌上或許也適用。短歌是日本自古以來的代表性詩歌之一,以5-7-5-7-731個音節的形式構成,在日本已有千年歷史,在不同時代提到「和歌」時通常指的就是「短歌」。像這樣淵遠流長的體裁,我們可以想像在其中有多少典故,書寫的題材及使用的方式也都隨著時代而漸漸固定。
陳黎在其翻譯的《亂髮》序中寫到:「『舊派』詩人的詩作只著眼於自然之美,缺乏真正的情感,與當時處於西化衝擊下的明治維新所展現的生命力顯得格格不入。於是他們試圖改變詩風,順應時代。雖然他們在短歌中加入了電報和火車這類現代的生活素材,但是由於才情和敏感度不足,他們仍無法跟上時代,他們的創新僅止於題材方面。」以鄭毓瑜的理論重新觀之,這可能並不只是才情和敏感度的不足,而是西化的事物無法被納入本來的日式認知系統,才導致這樣的尷尬局面。
當我們有了這樣的觀點後,便更能清楚認知與謝野晶子的「天才」究竟是天才於何處——她以新的認知系統重新替短歌注入了新血。

2.與謝野晶子的成長背景

與謝野晶子原姓鳳(ほう,唸做Hou),鳳晶子是大阪人,家中開和菓子店「駿河屋」,但後來漸漸沒落。陳黎在序中提到,晶子在出生前,他有一名兄長夭折,父親因此希望出生的是男嬰,後來晶子出生後父親對他的性別感到生氣,讓他母親必須將她送往姑姑家,直到後來家中再添一男,才將她接回。
還好晶子的父親是一名文化愛好者,家中藏書眾多。晶子在九歲時進入漢塾,學習彈琴、三味線等等,之後進入堺市立堺女學校,才初次接觸古典文學如《源氏物語》等。她一方面接觸家中藏書,對古典文學的名家更加瞭解。可以想見,在這樣的背景下成長的少女,她有著深厚的古典文學背景。事實上她後來在文學上有名的貢獻之一,便是將原來用古典日語書寫的《源氏物語》等經典改寫成現代日語。
另一方面,晶子受到他哥哥影響,接觸許多當時的新文學家,如尾崎紅葉、樋口一葉等人的作品,也漸漸產生對現代文學的興趣。
其實晶子一開始創作的短歌也是傳統題材,但之後她參與關西的文學團體,因此認識了與謝野鐵幹,也就是她後來的丈夫。與謝野鐵幹在當時主張創作新的短歌,他的詩風讓晶子眼界一開,之後鐵幹也利用岳父給予的資金,創立《明星》雜誌,而主力正是晶子。
晶子與鐵幹的婚姻相當複雜,複雜的原因在於鐵幹管不住他的情感,與許多女性都有情感關係,這讓晶子很不是滋味;而更讓晶子覺得複雜的是鐵幹的親密對象有些甚至是自己的好友。她同情於好友的遭遇,但對於自己的丈夫與好友的親密關係又無法容忍。可以想見,這樣複雜的糾葛關係成為文學的養分,讓晶子燃燒著旺盛的創作欲。

3.我讀《亂髮》

現在,讓我們回到《亂髮》這本短歌集中。雖然陳黎與李敏勇翻譯的譯本都沒有將整本《亂髮》譯完,但光是他們翻譯的兩百多首詩歌,便足以呈現與謝野晶子如何震懾當時人的原因。
《亂髮》是一本充滿春之氣息的短歌集,這裡的春既是季節上的春天,在意象上使用了各種花卉(當然這也和短歌傳統上必須將季節物納入詩歌的傳統有關),也是少女的懷春之心,甚至情慾。就使用意象來說,《亂髮》使用的意象,花卉、橋、雪、和服、髮、佛教等,都是傳統日本能見到的事物,古已有之。這展現了與謝野晶子良好的文學素養,避開了前輩們試圖將新的事物加入詩歌中以致於失敗的老路。
她真正突破傳統詩歌的方式,在於女性意識的展現。在這本短歌集中,她不斷展現自身擁有少女身體的自覺(書寫這本短歌集時她才二十出頭),以及有著少女春意蕩然之心的情感:

該向誰訴說:
我胭脂色,
血液沸騰
思春
旺盛之生命。

少女的情感,可以是對戀人的思念:

河水從牧場向南
蜿蜒奔流,
多相襯啊,這些
綠色的原野
和你。

也可以是戀人離去或尋找他人時的寂寞:

那人未歸,
漸暗的春夜裡——
我的心
以及小琴上
亂之又亂的髮

這本短歌集不只展現了濃烈的情感,還有更進一步的女性意識展現,也就是直接的身體書寫,表達自身做為女性的情慾:

春天短暫,
生命裡有什麼
東西不朽?
我讓他撫弄我
飽滿的乳房

甚至有著對傳統文化的挑釁,將應該是莊嚴神聖的佛教相關意象,與凡人的情慾作連結:

親愛的大日如來佛啊,
群樹嫩葉間,
你的臉龐
越來越讓人
想親近。

雖然因為語言的隔閡,我們無法真正理解與謝野晶子在符合格律的同時,對短歌做出突破。但光是看其題材及意象使用,便能感受到其大膽創新之處。那樣的創新大膽,是是明治維新時,女性奮力掙扎突破舊的道德戒律,試圖獲得情感自由的革命所帶來的。她有著維新女性的情感革命,以那樣的自覺將舊有的語言、意象重新排列、連結,將短歌寫出新的感覺。

4.《亂髮》之後

透過閱讀《亂髮》,我們可以看到與謝野晶子強烈的女性意識。她與丈夫與謝野鐵幹及其餘友人創立了日本最初的男女共學學校「文化學院」;同時,我們也能在這本短歌集中看到她強烈的生命意識。她渴求活著,渴求自由,活出自己。這樣的意識,也讓她具有反戰的傾向。
與謝野晶子生存的年代,是革命的年代,卻也是軍國主義漸漸興起的年代。爾後的時代,會有一群保守的知識份子試圖突破西方的知識框架,達到「近代的超克」,最後卻變成「日本與西方終究要一戰」的思維。國家不斷以「非常時期」壓迫人權與自由,終究導致知識份子的噤聲與附和國家政策。
當然,與謝野晶子活躍的年代,這樣的傾向還沒有這麼嚴重,但已經有跡象了。
當時她弟弟被派去打日俄戰爭,卻不幸在旅順被包圍。不安的與謝野晶子寫下了著名的〈君死にたまふことなかれ〉(你不要死),其中甚至有這樣的句子:

你不要死去,
天皇不會親自參加戰役。
皇恩浩蕩,
豈能有這樣的旨意
讓人們流血而死,
讓人們死如禽獸,
還說什麼
這就是榮譽。

這樣的句子曾經使她受到不少批判,但二戰結束後,當人們反思著戰爭的一切,去思索極權國家如何消彌個人的自由,許多少年駕著飛機衝撞軍艦而失敗死去,許多沖繩的平民在日軍戰敗時被逼迫一起自殺……,這樣的詩句便充滿了人道主義的思想,展現了與謝野晶子的愛,與對生命的熱誠。

——原刊於《歪仔歪詩刊》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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