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有許多齣關注度很高的台劇,《聽海湧》絕對是其中之一。我看完時感到深深感動,這部劇的題材是當前很少見、以二戰南洋戰場為題材的影劇。老實說我之前看相關題材的影劇已經是好幾年前看的《俘虜》,看大衛・鮑伊和坂本龍一在印尼戰場談戀愛(?),那部片子呈現的場景其實已經頗殘酷,但對我來說還是太過美化。
我印象中曾提到南洋戰場與台籍日本兵的作品
而台灣提到二戰時,多少會講到台籍日本兵,不知是不是氣候因素,台籍日本兵的經歷大多跟南洋有關,包括1975年才從印尼返台的Suniuo(阿美人,日本名中村揮夫,漢名李光輝)。除了Suniuo以外,也有不少台灣人長期為台籍日本兵權益奔走,包括重要的台獨運動者王育德等人;而陳千武《活著回來》小說集也引起文壇注意,這部作品以他親身經歷改編成作品,之前改編成舞台劇時我有去看,非常感動。
而其餘台灣早期電影,雖然多少會提到南洋經歷(比如《悲情城市》就有角色在南洋戰場被逼瘋,回來時長期待在精神病院等),但真的只是略提,我自己猜測,是因為當時史料出土不多,大家能聽到的只是家中長輩所言,很難系統性理解當時到底發生什麼事。大家對台籍日本兵的理解加深,是在90年代解嚴之後的事情,隨著相關話題不再是禁忌,許多學者收集相關口述資料,出版成書。我自己閱讀相關史料時,也發現大多數書籍幾乎都是90年代出版為主。或許是因為流行一波接一波,之後相關史料、研究與作品就少了許多,直到《聽海湧》發行。
而《聽海湧》呈現的場景之慘烈,比較接近我讀史料時的相關感受。
背景:慘烈的二戰末期南洋戰場
本劇的背景是日軍在南洋的「死亡行軍」之一,「山打根死亡行軍」為背景,《報導者》網站有詳細說明。這裡只略提。基本上日本在二戰初期,以「八紘一宇」為國家格言,「八紘」代表八方極遠之地,之後代指為天下,代表天下一家,世界大同之意,而日本欲建立的這個「大同之國」就是其「大東亞共榮圈」。在日本官方的宣傳之下,有不少日本人真的相信,他們去侵略中國與南洋,是為了趕走西方殖民者,但他們沒想到的是,自己之後的所作所為,其實也和西方殖民者沒什麼兩樣,雖然西方是在殖民地開設總督府,而日本是成立傀儡國,但最後他們同樣都在搶奪當地資源,為母國發展與侵略服務。
日本一開始使用快速的戰術與西方不熟悉的設備,在中國、南洋、太平洋拓展,然而在珍珠港事件引發美國參戰後,局勢急轉直下。到二戰最後兩年,日本在菲律賓慘敗,船艦、飛機損失無數。在此時被徵召的台灣人,雖然原本是以軍伕身分上戰場,如劇中顯示,他們連二等兵都不是,只是戰俘管理員,因為日本並不信任殖民地的人民,但到最後仍要他們拿槍做髒活。
我在閱讀史料時,深深感受到,如果這世界上有所謂「地獄」的模樣,那模樣之一應該就是南洋戰場。在炎熱潮濕的叢林中,你隨時有可能因為各種原因生病;更不要提因為戰場失利,使船艦根本無法來到戰場所在地,沒有了母國的補給,這群水土不服的日本人與台灣人,明明身處資源豐富的叢林,卻也只能在那邊飢餓生病。而餓到最後,甚至已經有人開始考慮吃人肉……
所以,在那種可怕的環境,人命並沒有什麼價值,無論是什麼惡行都是有可能的,這不是有沒有良心的問題,而是當環境如此惡劣時,人為了生存,可能會做任何事。而前面提到的「山打根死亡行軍」正是其中之一,日軍在戰爭環境惡劣的情況下,只給戰俘極少的飲食、水與藥物,就要他們用徒步的方式在叢林中走幾十、幾百公里,而一旦有俘虜因生病或體力不支而走不下去,就會被丟在一旁或被槍殺。即便到了新的營地,他們也被強迫勞動建造營地,然後生病也得不到救助,可能就死於痢疾等等。這導致在婆羅洲的澳洲及英國戰俘,從一開始的2434名,到最後只剩六人。
我在看史料之前,對南洋戰場有著這樣的體悟,因此在看這齣劇時,老實說,雖然這齣劇已經拍得夠殘酷了,但和真正的戰爭相比,仍多少有一點距離。
但有時這樣也好,如果大家有興趣,自己翻史料,一定能看到更多。
本劇呈現
說完背景脈絡後,總算說到本劇。基本上,這齣劇是「新海三兄弟」在婆羅洲,被日軍壓制、欺負的情況下,互相幫助,卻也助紂為虐的故事。
我認為本劇做得最好的地方,是前所未有的語言與布景還原。角色們講著台語及日語,當地土著講著當地的語言,外國人士講英文,搭配叢林與草屋,確實讓我們得以想像當年戰場、軍營的模樣。
一開始,台灣人去從軍,只不過是因為台灣經濟不好,加上戰爭局勢惡化,使得有些青年決定從軍改善家中經濟。而如前所述,日本一開始也只是要台灣人當戰俘管理員,監督戰俘生活、工作等。
然而,隨著局勢惡化,日軍的上下階級與虐待風氣愈來愈盛。上級虐待下級,日人虐待台人,軍人虐待戰俘,而連軍人都不是的台籍戰俘管理員,有些被長官所逼,也被要求虐待戰俘(如新海三兄弟的大哥與小弟),而有些則希望保持良知,即便沒辦法善待,但至少不作惡(如新海二弟)。戰場的殘酷,使維持良心這件事情變得極度困難,雖然我不認為他們做的惡行有任何推託的可能,因為做了就是做了,該懲罰就是該懲罰,但我會說,除非沒踏入戰場,否則一旦踏入,就是人墮入地獄開始。
這齣劇呈現的另一大重點,是上下階級。日本人始終把台灣人當作外人、下人,戰前如此,戰後也是如此,一開始日方辯護律師要新海二弟一人扛責任,直到新海二弟發現戀人已逝,自己已經沒東西可以失去時,才決定坦露實情;而悲哀的是,當戰後台灣人自動變成中國人時,羅領事仍認為這些人還是日本人,應該要受懲罰,那麼台灣人到底屬於哪個國家?
我忘記在那個文獻看到一個說法,近代中國的國家概念真正於每個人心中生成的時刻,是日本攻打中國後,因為國家的每個人都受到同樣的苦難,有同樣的記憶;然而這或許也是詛咒,因為你可以看到,直到當今,中國仍以反日作為凝聚自己國家的主軸之一,但這已經造成許多負面效應──而說回台灣,台灣人自己的主體意識開始生成,也是始於被中國割給日本時。還好,「台灣人到底屬於哪個國家」這問題到現在沒這麼難以回答了,「台灣是台灣人的台灣」。
最後也說一下,這齣劇的劇情和節奏安排相當不錯,一開始從戰後的戰爭罪行審判開始,逐步揭露過去到底發生什麼事,且每一集的結尾都會埋下讓人想看下去的伏筆,讓人很想知道過去到底發生什麼事,最後戰爭如何敗北。我們知道大方向,但審判要的是細節,是對良心的要求,而這也都直指我們每個人對自己與彼此的要求。
結論
這齣台劇對我來說是前所未見的,它使用一個道德爭議相當高的題材,台籍日本兵,挑戰難度極高的場景重建與多語呈現,我必須說在我讀的史料愈多後,我愈能接受他們在南洋可能也有惡行,因為南洋戰場太可怕,但要如何呈現戰爭的殘酷與可怕,如何將人心的矛盾與轉折拍出,如何將當時的語言、氛圍呈現出來,讓人們看到當時氛圍的同時,還能夠同理,同情,這是困難的技術──而這齣劇做到了。
雖然我不確定這齣劇會對以後的台劇造成什麼影響,但我想影響應該是正面的,無論是難度極高的多語、熱帶環境的呈現,或者是題材的選擇與道德的探討,這齣劇都做到了,且相當感動人心。
而最難得的是,它沒有給解答,說我們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該怎麼做,而是留給我們思索。我們唯一獲得的解答是,沒有人想要打仗,尤其是侵略他人的戰爭。當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侵略與惡行做辯護時,更好的答案是,一開始就不要侵略。
我希望中國可以記住這件事情。